從國際聯(lián)盟到聯(lián)合國體系，從冷戰(zhàn)時期的微妙平衡到后疫情時代的全球治理，再到當下焦灼的關稅變局，日內瓦用了百年時間將自己鍛造成“世界上最大的多邊外交中心”“和平之都”“全球治理的核心地帶”。

然而，輝煌之下，日內瓦卻也承受光環(huán)的重量。近年來，隨著國際組織數(shù)量不斷增加，諸多問題逐漸顯現(xiàn)。生活成本急劇攀升，物價飛漲，住房租金更是居高不下，給當?shù)鼐用窦皣H組織工作人員帶來了沉重的經濟壓力。這座被譽為“和平之都”的城市，正以另一種方式詮釋著生活的重量。

高物價與高薪之間的微妙平衡

作為全球生活成本最高的城市，日內瓦的物價如同它的湖光山色般令人驚嘆。

在日內瓦的這幾日，我深有感觸。在當?shù)匾患页?，菜品琳瑯滿目，但菜價卻是“觸目驚心”：每公斤土豆3.5瑞郎、胡蘿卜4.2瑞郎、卷心菜6瑞郎、大蔥7瑞郎，簡單幾樣蔬菜需要182元人民幣，相當于上海盒馬超市同種類菜價（約23元）的8倍。

事實上，與歐洲國家相比，瑞士的生活費用比其他地方都貴，家庭平均開支高出歐盟平均水平70%左右。

然而，這一昂貴物價的傳統(tǒng)并非近期才有，早在2005年瑞士就已成為世界上最“昂貴”的國家之一。2005年的價格指數(shù)顯示，瑞士的物價水平高過世界平均水平的74%。時至今日，瑞士仍是高物價國家，但并不妨礙其成為全球最喜愛的移居目的地。

原因很簡單——高物價背后是“貴有所值”，是優(yōu)質生活生態(tài)。這生態(tài)由高收入、全鏈條福利、絕對安全、職業(yè)尊嚴與自然饋贈共同構成，恰恰是全球移居者愿意為“高價”買單的核心原因。其中最為重要的是，日內瓦社會福利體系，像一張精密的安全網，消解了高物價可能帶來的生存焦慮。

我和當?shù)貙＜医涣靼l(fā)現(xiàn)，日內瓦醫(yī)療、教育和養(yǎng)老體系處于全球頂尖水平，公共衛(wèi)生系統(tǒng)覆蓋全面，教育體系從基礎到高等教育均處于世界前列。此外，低犯罪率、政治穩(wěn)定性和傳統(tǒng)安全環(huán)境等，都極大地吸引了追求高品質生活的高凈值人群。

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日內瓦的高成本本質上是一套精密的社會經濟篩選系統(tǒng)。高技能人才，收入足以覆蓋成本且有余裕，但對中低收入者來說，生存是挑戰(zhàn)。日內瓦的平均月薪為6100-6599瑞郎，其最低月薪為4000瑞郎（約2.9萬元人民幣，瑞士最高）。按照平均水準，每月居民的三項剛性支出包括房租（1000-3000瑞郎）、食品（約500瑞郎）、強制醫(yī)保（400-800瑞郎），這三項支出總額已占最低月薪的47%-107%，留給交通、通訊、服裝、娛樂、儲蓄的空間已不多。

瑞士政府的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也指出，月總收入低于5000瑞郎的家庭難以存錢。這在我們與一位餐館服務員的交談中得到了印證。服務員是一名來瑞士讀書的留學生，后來留在日內瓦工作和生活。她之前在一家手表企業(yè)工作，后辭職生娃，目前是出來透透氣順帶打個零工。她坦言自己是“月光族”，但言語間透露著輕松和從容。這份從容可能來自瑞士普遍偏低的失業(yè)率和完善的福利保障，讓“不儲蓄”有了安全感。

根深蒂固的中立根基開始搖晃

瑞士長久保持中立。1815年維也納大會上，戰(zhàn)勝國給予瑞士中立權的規(guī)定是：只要瑞士不參與任何沖突，不派遣雇傭兵，瑞士就不會再成為戰(zhàn)爭場所。

按照瑞士的官方定義，可歸納為五條準則：不參加戰(zhàn)爭、保障自衛(wèi)能力、在軍備出口方面平等對待交戰(zhàn)各方、不向交戰(zhàn)各方提供雇傭軍、不向交戰(zhàn)各方提供領土。這意味著瑞士不參與武裝沖突的同時，不支持任何交戰(zhàn)方，其珍貴處在于參與各方皆信其真實。

然而，當瑞士政府選擇對俄制裁，無數(shù)批評之聲如細針般從各個方向刺來，質疑這曾經的“中立守門人”是否在特定時候悄然轉動了天平，偏離了曾經堅不可摧的“中立準則”。見證過無數(shù)國際協(xié)議簽署的日內瓦，如今的談判桌上開始多了幾分猜忌。

事實上，中立并不是虛空里的美德，或者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，更是大國政治角力后相互妥協(xié)的一處緩沖地帶。亦如1815年的中立是戰(zhàn)勝國給予的妥協(xié)，而如今，所謂的“靈活中立”或許是小國在霸權博弈中的求生術，使其在當代地緣政治中保持實用韌性。

當下，國際經濟格局加速演變，多邊體系面臨挑戰(zhàn)，在全球南方國家集體崛起的背景下，日內瓦仍是一處舉足輕重的多邊主義樞紐。從歷史來看，它非常擅長搭建橋梁，但這座“橋梁”如何保持真正的獨立和中立，重建國際信任，重塑合作邏輯，扭轉巨大的不平等，為解決全球性問題提供平臺，可能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智慧。

WTO遭遇困境，也力圖找尋解決方法

在日內瓦的幾天，我們訪問了聯(lián)合國、世界貿易組織（WTO）等國際組織。那些經常出現(xiàn)在國際新聞中的熟悉標志，顯得親切起來。

記憶最深刻的是在WTO的那場座談。一位曾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（IMF）、WTO和聯(lián)合國都工作過的負責人接待了我們。針對WTO未來的發(fā)展，大家敞開了談，熱切、真誠而務實。坦誠激發(fā)了新穎的觀點和意見，也讓我們一行感受到WTO在當下的困境和力圖找尋解決方法的迫切心情。

對方坦言，現(xiàn)在的WTO遇到了困境：一是以美國為主導的一對一的雙邊經貿談判，逐漸取代WTO多年來實施的多邊規(guī)則，這對當下國際貿易的自由化便利化發(fā)展極為不利。在國際事務中，WTO一直發(fā)揮“裁判”的作用，解決國際貿易爭端，但如今這個作用被限制住了。二是，關稅被武器化，這是WTO最不愿意看到的。但他同時也坦言，零關稅也不是最終趨勢。關稅應該是發(fā)展的工具，它不是一種政治武器，而是隨著經濟發(fā)展靈活變動，最終有利于經濟發(fā)展。三是，由于美國已經連續(xù)兩年不繳納會費，WTO面臨較大的財務壓力。相反，中國繳納的會費比本應繳納的要多，值得欽佩。

我們在和WTO官員交流時表示，中國從始至終都堅定地遵守、支持和維護以WTO為核心的多邊經貿規(guī)則。原因很簡單——WTO多邊規(guī)則符合絕大部分發(fā)展中國家的利益，所以中國堅定捍衛(wèi)WTO的各種多邊經貿規(guī)則，反對美國的單邊主義和霸凌行徑，主動承擔起負責任大國義務。事實上，包括WTO在內的全球治理體系應該繼續(xù)加快改革步伐，繼續(xù)朝著更加開放、更加包容、更加多邊主義的方向走。一方面，體制機制需要順應現(xiàn)在國際經貿規(guī)則的新變化，尤其是數(shù)字經濟、新興產業(yè)、服務貿易等多個領域的變化，適應世界經濟發(fā)展趨勢。另一方面，這個改革的方向應該反映發(fā)展中國家或者說第三世界的力量和聲音。因為從全球經濟和政治格局來看，發(fā)展中國家的群體性崛起已經成為一種新力量，而這個力量需要在國際經濟治理當中體現(xiàn)一定的話語權。確實，這需要一個過程，而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。

“流動的喧囂”并未打破城市的慢與靜

日內瓦傍晚6點的街道，如傳聞所言，各類小店都早已關門。熱鬧的僅是餐廳、酒吧和咖啡小館，用來結束一天的生活，日子過得平靜而有節(jié)奏。

在日內瓦的出訪接近尾聲，晚飯過后，我們一行走在日內瓦湖畔，湖中的140米高的噴泉此刻打上了彩色燈光，有一種童話般的神秘和愜意。湖邊碼頭排列整齊的小船，沿湖一排排酒桌，三三兩兩，或是朋友或是家人，悠閑地坐在帶有傘棚的桌椅下喝酒聊天，談笑風生。

作為全球治理中心，日內瓦每年有上百場國際會議、數(shù)十萬國際訪客，但這些“流動的喧囂”從未打破城市的慢與靜，國際元素與本地特質能夠長久保持共存。這座城市的獨特魅力，或許不僅僅在于宏大的國際政治敘事，更在于具象化且松弛的生活日常，讓身處其中的人既能感受到文明的精致，又能觸摸到自然的溫度。

對于大城市而言，優(yōu)美的環(huán)境不必然是奢侈品，人、城市、自然三者之間能夠保持一種舒適的張力。如果說快節(jié)奏的城市里，風景只是背景板，那么日內瓦生活的慢節(jié)奏則讓你在忙碌之余放大感官，在瞬息萬變的生活和工作中實現(xiàn)自我調節(jié)，感受個體旺盛的生命力和存在感。

來源：上觀新聞，2025-09-10

作者：張廣婷，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